心电图机的“滴滴”声不断响起，显示屏上的线条不再有起伏，李某某的脉搏和心跳没有了。他是在一场交通事故后被拉进这家“驳骨堂骨科医院”的，入院仅7小时。
2018年6月的那个令人煎熬的长夜里，妻子董玉梅目睹丈夫一步步走向死亡。期间，她曾几次寻求医护人员的帮助并提出转院，但未获得回应。
一个月后，鉴定机构给出了这次诊疗的鉴定结果：一级甲等医疗事故。
驳骨堂骨科医院是一家位于四川乐山的民营医院，已经营数年。“驳骨堂”三字早被当地人熟知。但与此同时，关于该家医院的争议和质疑多年来也从未间断过。
不久前，在四川省高级人民法院“全省法院扫黑除恶专项斗争”新闻发布会上，“驳骨堂骨科医院”出现在了扫黑除恶的典型案例中。该院院长彭树林被加上了“医霸”标签，并因犯组织、领导黑社会性质组织罪等多项罪名被判处有期徒刑25年。
民营医院院长是如何成为涉黑“医霸”的？红星新闻记者调查了解到，该院长期以贿赂方式违法获取大量车祸伤病员信息，安排无证医生、护士冒充120指派急救医生和急救车欺骗患者及亲属，大肆争抢车祸病人，并导致部分危重患者得不到及时规范救治而死亡。
统计数据显示，自2012年9月至2018年4月间，该院共截获、接回急诊患者达5475人。
这背后，一条“疯狂120”的敛财之路逐渐清晰。
法院庭审现场
急救患者的最后7小时
入院驳骨堂医院7小时后，李某某失去了脉搏和心跳。尽管多名医护人员在之后进行了近一个小时的抢救，但依然没能将其救回。
2018年6月7日凌晨，李某某因交通事故被送入驳骨堂医院进行治疗。妻子董玉梅在之后接到了医院打来的电话，医生告知她，李某某有轻微脑出血，左腿及左手指骨折，“病情并不算严重。”不过在交完住院费后，她还是在医生的要求下签了两张病危通知书。
之后，令人煎熬的长夜开始了。
董玉梅说，病情“不算严重”的丈夫一步步恶化起来。“刚签完字，他就想从病床上爬起来，嘴里还说着什么，但后面医生和护士用束缚带把他绑在床上就离开了。”
被绑住的李某某情绪焦躁，此后开始了呕吐。“完全是那种喷出来的（呕吐），身体还发烫。”董玉梅说，经体温测量，丈夫的体温为38.2℃，医护人员并未采取治疗措施。
接下来，李某某又多次出现呕吐症状，呼吸困难，身体伴随着抽搐。董玉梅着急，询问护士丈夫的情况是不是严重了，需不需要转院治疗，“护士没有回答。”
凌晨4时许，李某某的体温升高到39.2℃，全身开始出现大面积红斑。“这次护士又问医生要不要进行处理，但医生没有回话，只打了一支退烧针。”董玉梅说，打针后，丈夫的红斑开始消散，但呼吸依旧困难。
凌晨5点，李某某的心电图机开始出现异常。“发出滴滴的声音，显示屏的数字也在不停变化。但护士看了一下后说可能是被干扰的。”董玉梅介绍，再之后，护士直接拆掉了心电图机。
7时许，董玉梅发现丈夫脉搏已经难以感受到。这时，护士才重新为李某某安上了心电图机，但此时机器上的线条不再有起伏，“只有两根横线了”。
十分钟后，医生赶到，开始对李某某进行心肺复苏。董玉梅也被叫出了病房。期间，董玉梅曾提出，希望可以让其他医院医生前来帮忙抢救，但护士回答：“我们医院有医生，为什么要请其他医院的医生？”
半个小时后，李某某被宣布死亡。
在董玉梅看来，丈夫至少有三次机会能够逃离死亡，“两次高烧为什么医生不来处置？心电图机已经报警了为什么说是被干扰了？而且还是没有医生来检查。”她认为丈夫的死亡与医院失责有着直接关系。
一个月后，鉴定机构给出了这次诊疗的鉴定结果：一级甲等医疗事故。董玉梅也同时获悉，参与救治丈夫的医生并未获得行医资质。
常抢先到达急救现场的私立医院
驳骨堂骨科医院位于乐山市市中区嘉定北路，原名乐山驳骨堂中医骨伤专科医院。公开资料显示，该家医院在乐山经营数年，院长为彭树林，其也是该家医院的投资人和实际控制人。
多位乐山当地市民介绍，驳骨堂医院在当地私营医院中名声最大，但也饱受争议和质疑，多年来关于该家医院的负面消息一直不断。“坑人，医疗条件也差，但前几年生意还好得很。”一名医院附近的商家人员说。
事实上，近年来，关于该院的争议有多位网友在当地论坛发文，称该院在120急救上存在诸多问题，有多人在拨打120后，被拉进了这所私立医院治疗。
2013年，一名网友在乐山本地网络论坛发文称，“每次报急救，来的都是驳骨堂”，且在一起严重交通事故中，伤者在濒临死亡的紧急状态下，到场的依旧是驳骨堂的救护车。帖文质疑“他们的医疗条件是否具备抢救生命垂危的病人”。
而在媒体公开报道中，早在2008年，驳骨堂就曾因此陷入纷争。据成都商报报道，一名因交通事故受伤的男子，在向乐山一家公立人民医院急救中心开具出诊治疗证明时，被告知了一个令人怪异的情况：医院出诊了，但没拉回病人。原因在于，当该公立医院急救中心120车辆抵达事发现场时，该名男子已经被先到一步的驳骨堂医院拉走了。
驳骨堂医院确实常常比公立医院抢先到达急救患者处。
- 2016年9月22日，张某某曾报警发生车祸，3人受伤，并明确表示不要驳骨堂医院，120中心调度派出乐山中医医院出诊，但驳骨堂医院还是抢先赶到了现场。
- 2016年4月21日，何某某拨打120称在乐山绿心路发生车祸受伤，120中心调派老年病医院出诊，不过，当老年病医院救护车赶到现场时，驳骨堂医院已经将何某某抬上了救护车。“他们医院水平一般，收费又贵，本来不愿意去的，但腰受伤很痛需要急救，没有办法只有去了驳骨堂。”何某某说。
- 2017年3月14日，陈某因与一辆摩托车相撞，导致摩托车上人员受伤昏迷。在其拨打120后，到场的同样是驳骨堂医院。其曾质问：“为什么是你们驳骨堂的车子，我是打了120的。” 但对方没有正面回答，还是将伤者抬上了救护车。
驳骨堂医院已停诊
一名乐山当地专注交通事故领域的律师介绍，在其代理的多起交通事故案件中，当事人在发生事故后，均被拉到了驳骨堂医院进行救治。“他们就是跑得快，来了就把人拉走了。”该律师介绍，不单其个人代理的案件是这种情况，其他不少同行的案件中，也有诸多当事人接受救治的医院也为“驳骨堂”。
在中国裁判文书网上，以“驳骨堂医院”为关键词的搜索中，显示数百起相关交通事故保险理赔案件，也从侧面证实了上述律师的说法，当事人事发后被送往的医院均为驳骨堂。
行贿救援队，
200元一条伤者信息
驳骨堂医院救护车为何总能比公立医院“捷足先登”？
2018年11月，四川省市场监管局发布了一批新《反不正当竞争法》查处的典型案例。“乐山驳骨堂骨科医院商业贿赂案”位列其中。案件信息显示，2015年1月至2018年8月，该医院为了利用乐山国腾机动车检测中心施救队在交通事故救援中常常第一时间到达救援地点的优势，通过给医院员工发放急救补助的名义，付给施救队员信息费，购买伤者信息，以便优先派出医院急救车辆承揽急救医疗服务。至案发止，共计给付信息费11.89万元。
当地工商部门认为，驳骨堂医院的行为扰乱了120平台按照事故就近从快从急兼顾伤者意愿调派救护车辆的原则，严重影响事故救助效率，违反了《反不正当竞争法》第七条的规定，并对其作出罚款40万元的处罚。
李某明是救援队中的一员。其称，救援队共有10人，分两组开展工作。在发生交通事故后，交警指挥中心即会告诉救援队交通事故施救信息，由救援队出现场施救。
李某明介绍，过程中，驳骨堂医院分管急救工作的副院长朱勇找到了自己，希望自己和队员能够为其提供交通事故现场的病人信息，每提供一个病人给两包中华烟或者100元。
李某明称，此后，有交通事故的病人信息，便会与朱勇联系，由驳骨堂医院的救护车赶来拉走病人。再之后，驳骨堂医院更换了另一个专门的对接人，对方隔一段时间就会带着钱和统计表来给救援队进行支付，队员再进行分配。2015年到2018年，李某明所在小组即获得信息费近六万元。
驳骨汤医院曾因行贿救援队被查
另一名救援队队员祁某东称，2014年的时候就与驳骨堂医院有接触，“对方让提供车祸病人信息，可以挣点烟钱。”而后只要接到救援信息，祁某东便会第一时间与驳骨堂医院对接人进行联系。2015年夏天，病员信息费统一为200元一条，“只要驳骨堂医院接回病人产生费用就会返救援队200元。”
祁某东介绍，由于驳骨堂能够快速获得伤员信息，大部分时间也都是驳骨堂的救护车最先赶到事故现场，大部分伤者也都被驳骨堂医院带走，“他们动作快，几下就把伤者拉走了，之后其他医院的车辆才到。”
来自法院的披露信息也认定，驳骨堂医院为牟取非法利益，长期通过行贿施救队员违法获取大量车祸伤病员信息，并安排无证医生、护士冒充120指派急救医生和急救车欺骗患者及亲属。
“想多挣钱，就把车祸病人接回医院！”
驳骨堂医院的“快”还体现在最为直接的行车速度上。
记者获得的裁判文书中，多位驳骨堂救护车司机讲述了他们的120争抢行动。
司机黄某某称，医院分管急诊的副院长朱勇下达了一条命令：15分钟必须到场，否则罚款。“那时候开车非常吓人，我和另一个司机因为开车快还出过车祸。”
司机周某则称：“医院要求驾驶员开车一定要快，要赶在正规救护车之前赶到现场把病人接到驳骨堂医院。因为先到，病人和家属才不知道驳骨堂医院是不是真正的120指派来的救护车。”
周某同时表示，医院会安排救护车停在不固定的城市道路上，“目的就是快速到达急救点”。其提到，院长彭树林对急救车工作人员有着相应的奖惩，如果有人跑慢了还会被扣罚。
多名驳骨堂医院急诊护士则称，“医院要求必须将病人往回拉，昏迷的直接抬走，伤情轻微的哄回医院，不愿意去的就说不去会耽误病情、以后出了事没人管等让病人产生心理压力，遇到其他医院的车不管，直接拉走。”
入院后，患者的治疗费用也有相应要求。护士称，回院的患者不能让其进行转院，并且必须产生700元以上的费用，急诊科的绩效也与拉回病人的数量和消费进行计算。
一名护士还称，包括院长彭树林在内的多人经常在大会上直言：“如果你们想多挣钱，就要想尽办法给我把车祸病人接回医院！”
而负责驳骨堂急诊科的分管副院长朱勇则在供述中称，其此前曾在保险公司上班，在工作中结识了救援队，遂通过救援队为医院获取病员信息。其同时提到，除了救援队，病员信息的来源还包括“朋友联系”和“出租车司机”。
朱勇称，到诊病人需消费满700元，否则将没有提成，同时为了争抢速度，医院还在乐山市中心范围内设置了4条线路，每条线路安排一组急救小组，以最快速度到达急救点。
多年前争抢120病人情况就已出现
驳骨堂的“拼抢”让多家公立医院的急救工作受到了影响。红星新闻记者了解到，每家公立医院每月都会有大量患者被驳骨堂抢走，救援车常常返空。双方甚至发生冲突。乐山红会医院一急诊护士就曾在出诊中称驳骨堂非正规急救医院而遭到扇耳光。
一名乐山交警事故中队警务人员介绍，市中区平均每天15至16起交通事故，8至10起以上被驳骨堂医院接走。
而来自法院披露的消息，自2012年9月至2018年4月间，驳骨堂医院共截获、接回急诊患者5475人。自2015年12月以来，抢走120指派其他医院急救病人243人。
判决文书中，乐山卫生部门多位负责人曾对驳骨堂的急救条件和争抢行为配合调查，综合多人的说法，驳骨堂医院急救条件存在诸多不合规不合格的情况，其不服从调配和管理，扰乱医疗秩序，还曾与执法检查部门发生过冲突。
被漏诊致残的19岁青年
法院披露的信息还提到，在驳骨堂争抢急诊患者过程中，还曾“导致部分危重病人得不到及时规范救治而死亡”。且经对2例死亡病例进行鉴定，均存在医疗过错，其中一例诊疗过错为死亡主要原因。
驳骨堂医院已停诊
而天眼查显示，驳骨堂医院曾因医疗损害责任纠纷被起诉的案件即有多起。其中一起纠纷中，当事人小黄的维权更是进行了多年。
2014年，年仅19岁的小黄在一起交通事故中身受重伤，全身多处骨折。在拨打120急救电话后，驳骨堂医院的救护车辆抵达了现场，并将其带回救治。令他没想到的是，这次就诊竟会让他陷入了长达4年的维权，其今后数十年的生活也将因此产生影响。
“当时伤得很重，在医院住了一个多月，但出院一周又入院治疗了快一个月。”小黄介绍，其伤情在之后多次出现反复，治疗断断续续持续了多次，“前三次都是在驳骨堂住院的，后面又到了乐山中医医院治疗了两次，前后住院50天左右。”
小黄介绍，其整个治疗过程持续了两年多，期间还进行了左侧髋关节置换手术，“换了一个人工关节，并且10到20年左右还要进行翻修，不能跷二郎腿，走路都有很多限制。”
小黄的伤情除交通事故本身外，与驳骨堂治疗也有着重要关系。其在之后委托律师提起了诉讼，在起诉中，其称：“工作人员不负责任，检查不仔细，出现漏诊，最终造成了其股骨头坏死致功能障碍。”
而经乐山市医学会和四川省医学会的鉴定，小黄的诊疗构成三级丙等医疗事故，医院承担主要责任。乐山科信司法鉴定中心鉴定小黄构成伤残为八级。
该案诉讼持续了近两年。最终，经法院审理认为，驳骨堂医院对小黄的诊疗行为存在过错，应当承担赔偿责任，责任划分为同等。
“如果当初及时送到正规公立医院进行救治，结果可能不会是现在这样。”尽管案件已经过去几年，小黄的代理律师对该案仍然印象深刻，其表示受伤前小黄年纪还太小，这一伤情对于其今后的人生都将有很大影响。
院长涉黑 被判25年
关于彭树林及驳骨堂医院的发展，记者梳理发现，乐山当地媒体曾对其刊发报道，报道中彭树林还曾有着光鲜的一面。
报道称，彭树林出生在中医世家，从小就受到中医学的熏陶，培养了浓厚的兴趣爱好。1986年，彭树林拜峨眉派僧门传人钟文举为师，学习拳术及中医骨伤调治技法。“耳濡目染之下，他开始立志习医，悬壶济世。”
彭树林
1989年彭树林考取了行医资格证后，最早在乐山城区兴发街开设骨伤诊所。1995年，随着国家对民营医院政策的进一步放宽，在乐山岷江二桥桥东侧征地修建了新的住院部。几经发展，成为如今的乐山驳骨堂骨科医院。
报道还称，彭树林曾带领团队研究创新发明了治疗风湿、类风湿、痛风、养生养颜等九种药物及制备工艺，并获得了国家发明专利证书。
然而，这光鲜一面最终没能持续。2018年12月13日，彭树林被警方在家中抓获，后被采取强制措施。此次被抓系因驳骨堂涉嫌诈骗国家医保金，金额达300余万元。随着对案件的深入调查，更多的犯罪事实得以浮出水面。
2020年8月25日，乐山市中级人民法院经过3天庭审，对彭树林驳骨堂案进行了一审公开宣判。彭树林犯组织、领导黑社会性质组织罪等7罪数罪并罚，被判处有期徒刑25年。
法院认为，彭树林作为医生，却严重违背基本职业道德和法律底线，其领导的犯罪组织实施了大量违法犯罪活动，在乐山市市中区范围内的院前急救医疗领域形成重大非法影响，致使院前急救同行医院不敢、不愿与其竞争，严重扰乱当地院前急救正常秩序，侵害人民群众的生命健康安全和财产安全，造成了恶劣的社会影响。
同时，法院对该案其他29人分别判处有期徒刑十九年至一年不等的刑罚。鉴于案中多名被告人医生职业身份，同时对包括彭树林在内的24名被告人实施了职业禁止令。
记者从该案一名代理律师处获悉，宣判后，案中多人提起了上诉，后被四川省高级人民法院二审驳回。
日前，红星新闻记者走访到，驳骨堂医院的《医疗机构执业许可证》已被收回，医院也已经于一年多以前停止经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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